-
@ 太太黨人
2023-06-02 10:42:13興國賓館一號樓，食晚飯，要略略早到，比如五點半的樣子，因為那個園子不容錯過，一定要逛逛。市中心地帶，如此清秀園子，珍稀不言而喻。兩株老樟樹，年深月久，長成了合抱，樹冠豐隆，巍巍峨峨。黃昏裡逡巡三匝，宮崎駿味十足。身邊的Viola小姐講給我聽，曾經有小明星，弄了匹白馬來園子裡拍東西。我聽了沒忍住，腰細了，笑噴了，白馬王子一號樓版本。
一號樓剛剛揮巨資翻修好，從前的太古洋行大班樓，歲月風塵，有眉有眼。人世上的好東西，都是時間和金錢堆出來的，一號樓的可貴，是這兩件，一應俱全都佔齊了，缺一件，都不成樣子。
開筵擺涼碟子，六個碟子，菜單上就一行字，精美六小碟，其實擺了滿滿一桌子。筷子剛剛扶起來，還沒有來得及挑動，直接來了一道隱藏菜單。我的天，開筵就隱藏的，比較沒見識過。是一道湯，燉了四個鐘的鴨湯，獨沽一味鴨子，一點花巧都沒有，極燙極清極甜，一盅飲完，佩服不已。據說，這個鴨，是湖北某地的鴨，叫屯鳥，藏在深閨無人識，是上海某領導調任湖北，主管農林，挖掘了這隻名鴨，一號樓才有了這道隱藏菜單。地大物博，熱淚盈眶。
食完六碟子涼菜，再上一道湯品，雛鳳歸巢，就是鴿吞燕。一盅費兩隻鴿子，老鴿燉湯，嫩鴿呑燕，燕窩包了滿滿一腹。身旁的黃欣先生說，一定要塞飽，少了就沒意思了。這句講得極好，樸素一句，道盡真理。有些東西點綴即可，有些東西卻務必飽滿。什麼時候適可而止，什麼時候滿宮滿調，手裡的分寸，就只有靠悟了。畫水墨如此，鴿吞燕亦是。黃欣先生多年國宴功力，不是吹的。
老實講，慢慢吃完鴿吞燕，已經七分飽了，然而，後面還有六道熱菜，兩道點心，我們且飽且戰，不屈不撓。
兩道肉餚，都佳美。蝦子兩頭烏，肉好飯好蝦子醬油好，還罷了，盛器是小版的鋁製飯盒子，這就有點催人淚下，一桌子中國人民，開始暢談中學時代蒸飯帶菜去讀書的往事，沒有微波爐的崢嶸歲月，darling你還記得嗎？年齡的分界線，在於一個小細節。早年的鋁飯盒，各人的名字，是用刺字刺上去的，像岳飛媽媽那種，紡織女工裡非常流行，中學生裡也流行。後來就失傳了，各人的名字，用橡皮膏貼在飯盒子上。我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、高度具體地，把日子過成粗俗不堪的。往事並不如煙，往事在一小撮細節裡。
另一道肉餚，乾坤糟方肉，是徐鶴峰大師的經典，徐師傅的一手老派蘇州菜，古韻盎然，功德圓滿，無人可及，常常讓我深為感動。今晚的糟方肉，一盤玉色，滿釀八寶，那種腴潤鮮香，酥融可喜，讓我瞬間回到了遙遠的童年。糟方肉圍邊，是當令水果枇杷，挖去籽，釀了一兜豆沙在內，食糟肉與八寶，以一枚枇杷收口，高級高級。與黃欣先生笑談了一歇蘇州人的火腿粽子蘸綿白糖的獨門食經，愉快笑了一會兒。
糟方肉這個大盤子捧上來的時候，滿堂驚艷不止，徐師傅的菜精雅，盤子亦美不勝收，一號樓為了這塊肉肉，翻箱倒櫃，找了一枚七十年代的景德鎮名器出來，沉幽貞靜，風華窈窕。聽說，這個盤子，一號樓自己，也只剩下十頭了。
吃吃肉，談談天。跟右肩的鄔立強先生請教，我想買部腳踏車騎騎，會不會被偷掉啊？
長年在安福路騎腳踏車騎得舉國聞名的鄔立強講，我從1993年到現在，被偷了43部腳踏車，兩部在武康大樓偷掉的，一部在華亭路偷掉的，巨鹿路三天裡偷掉兩部。
我聽了沉吟，好像都是在舊租界偷掉的嘛。
鄔先生講，是格，其他地方我不去的。一派梧桐樹口氣，也不怕當場被人掐死。
我剛剛要絕望，徹底熄滅買腳踏車的念頭，鄔先生又講了，儂現在買腳踏車不要緊了，現在到處有探/頭，沒人偷車了，我最近兩年沒被偷過了。
接著回來寫魚餚。大湯黃魚，用多了一個釀字，黃魚肚中，釀了黃魚細肉與焙熄碎粒，焙熄就是扁尖裡的尖子生，從前上海到處買得到，裝在小竹筐裡，如今不知去向了。這個碟子的妙筆，是在湯汁裡，濃白的湯汁，其實取自黃魚和筍殼魚的齊心協力，光是黃魚熬湯汁，沒有那麼濃和白。更妙，是點點綠油，是雪菜煎熬取得的油，有雪菜的鮮香，沒有雪菜的烏糟顏色，非常切合初夏的清靈。
飯後兩道美點，麻醬拌餛飩，姑蘇綠豆湯。謹守古法，孜孜不倦，如何會不好吃？點心一向是從前的好。
腳踏車再續幾句，書亮講的。
1982年剛工作，華僑商店用僑匯券買了18吋錳鋼鳳凰腳踏車，不滿三個月，在張園被偷掉了，驚嘆號。悲傷欲絕，去報警，一個禮拜後，破案成功。警察叔叔電話打到我單位，通知車子在浦東陸家嘴下去點的派出所裡。興高采烈去取車。那天落雨，穿好套鞋，延安路擺渡船擺到浦東，下來一路爛泥地，深一腳淺一腳，乘上公交車，在田野裡開了半個多鐘頭，找到了老派。果然車子在，拿出工作證登記，警察叔叔講，盜犯就在隔壁房間拘押著。我不想看，拿著車一路高歌，像帕瓦羅蒂騎著腳踏車在天/安//門/廣場一路高歌那樣子。
現在腳踏車被盜，報案不接受的。
一號樓吃晚飯，吃成了腳踏車結尾，也是難忘的、富有中國特色的一個佳局。
圖部份來自繁星小姐，壓卷的是鄔立強先生